“奇官”羅崇敏:改革是永無止境的
“這名‘奇官’的大膽探索,已經到達了當下體制所能觸碰的改革極限!”
“改革是永無止境的,它真的有極限嗎?”
■本刊記者/李焱鑫 發自云南昆明、紅河等地
哪怕任上碌碌無為,羅崇敏的政治生涯也足夠傳奇。他30歲讀初中,37歲姍姍步入官場,38歲成為副科長……50歲時已是正廳級。
“每個人,特別是每個領導干部都會珍惜自己的歷史”,喜歡“折騰”的羅崇敏,從不滿足于這份完美的仕途履歷。在主政云南紅河州和云南省教育廳的十年時間,他啟動了數十項艱巨而浩大的改革工程。從直選鄉鎮一把手、廢除城鄉二元戶籍制到取消中考,隨便哪一項都足夠令人瞠目結舌。
“這名‘奇官’的大膽探索,已經到達了當下體制所能觸碰的改革極限!”有評論這樣總結。而他卻不以為然:“改革是永無止境的,它真的有極限嗎?”
“不匯報”廳長
如果凡事都要等省領導開口,還要我這個廳長干什么?
2012年12月19日,西南大學的講臺上,兼職教授羅崇敏望了一眼手稿上的標題《價值主義教育》。
身著灰色中山裝的他,顯得很精神,發言卻依舊犀利:“現在評價教師、學生和教育管理者的唯一標準就是考分,教育的傳承與創新價值正不斷流失。”
這是羅崇敏現階段最關心的話題,也最容易點燃他的情緒:“我主張徹底地改革高考體制,靠一張試卷評價一個孩子12年的學習,公平嗎?!”
去北京參加全國兩會時,這位全國人大代表上交過《改革高考制度》的議案。“上面”有人提醒他,這是涉及國家層面的通盤改革,“需要相當長的時間,需要相當大的勇氣”。
羅崇敏等不及了。去年,他以一己之力觸及云南省內的高考制度:新增22分的學業水平考試量化成績、考生綜合素質評價作為錄取參考依據,高校教授參與錄取過程。
“不是沒有人意識到必須改革教育體制,而是意識到的人還在‘裝睡’。”羅崇敏說,“我就是要到最危險的地方去,搞出動靜,叫醒他們。”
2007年,羅崇敏再次回歸教育界。“身邊人還有些遺憾,我卻感到很欣慰,數數十幾個省直部門,教育廳可能是改革空間最大、發力領域最多的。”
做慣了“改革先鋒”的羅崇敏,不甘于平穩走過新一段仕途。他決心從人才選拔的終點入手,倒逼云南的基礎教育回歸本質價值,“那就是培養學生的‘自由之精神,獨立之人格,創造之能力’”。
2009年10月,醞釀已久的中考改革方案出爐:云南省取消統一中考,高中錄取引入新的評價方式——用學生初中三年的學業水平考試成績和綜合素質評價成績進行排名,“將一次考試變為多次”。
在教育廳廳長的權限內,推進這項改革并不困難,羅崇敏甚至沒有向上遞送材料。有人對此持有異議,甚至還寫了匿名信。一次會議上,一位省領導劈頭蓋臉地質問:“這么重要的事情,你為什么不匯報?”
“沒有必要匯報,教育部在2006年就提出進行高中招生制度改革,只是沒有省份實施而已。”羅崇敏不卑不亢地說,“請你放心,這不是什么大事,我會做好的。”
羅崇敏有自己的改革原則,“不匯報”便是其中之一。“如果凡事都要等省領導開口,還要我這個廳長干什么?再說左請示右匯報,左開會右討論,改革很可能改不成了。”
任上,羅崇敏推動了許多旨在改變云南教育落后面貌的改革。對下,把減負作為教育系統廉政建設的重要工作來抓,就地免職了多名陽奉陰違的校長;吸引民間資本發展教育事業,給他們“國民待遇”。對內,55歲以上處級干部全部卸任,全廳處級、副處級干部公開競聘;省屬10個院校的黨委書記、校長職位向社會公開選拔……這些事項,省領導大都是“事后知曉”。
而在多年的政治生涯中,羅崇敏也有過幾次記憶猶新的匯報經歷。他曾上書溫家寶總理,直陳云南教育事業的資金困局。2010年全國兩會,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李克強來到云南代表團參與審議。羅崇敏向書記省長一再請愿:“請讓我發個言,只要三分鐘,只要三分鐘。”
散會時,李克強一直在電梯口等著羅崇敏:“我記住了,還有680萬平方米危房需要10億元資金,我記住了。”
“我不是傳說中的‘不匯報’廳長。遇見中央領導,當然要抓緊機會說上幾句,請求國家層面的政策和資金支持。”羅崇敏說,“在省內搞改革,‘不匯報’是一種推進策略,也是一種政治操守。一旦出了事,也不會波及他人,由我自己承擔。”
幸運的是,“不匯報”可能帶來的政治風險,并沒有出現。相反,近幾年中央的重大教育項目安排中,每100元里就有10元分給云南。2010年10月,這里被列為國家教育體制改革7個教育統籌綜合改革試點省份之一。西南諸省,只此一家。
紅河新政
紅河五年,羅崇敏一口氣出臺了涉及政治、經濟、社會、文化等領域的七項改革
“風聲剛一傳出,大家就預見到即將發生的變革。”云南省教育廳的一名科員回憶起五年前新老交接的感受,“他在紅河州做過的一切,無人不知。”
2002年,50歲的羅崇敏從云南民族大學黨委書記轉任紅河州委書記。紅河,將是他改革的起家之處,“用治理一個國家的理念來治理地方”的實踐園地。
上任當天,羅崇敏來到下轄的貧困縣調研。飯桌上,下屬喝得醉醺醺,拍著胸脯表決心。轉了一圈,他發現個別基層干部的“大話”比思路還多,辦法比想法還少。
羅崇敏發火了。一次會議上,他高聲叱喝:“干部是人民的公仆,不是解放前的土司、頭人!”
怎么辦?一直等待改革時機的羅崇敏開始苦讀十六大報告。最終,“擴大基層民主,是發展社會主義民主的基礎性工作”的表述令他感到興奮,“推進基層民主,是改進領導干部作風的有力武器。官員想得到位置,只能給老百姓辦事,辦好事!”
羅崇敏想到安徽鳳陽小崗村,想把紅河變成第二個小崗村。班子會上,他拋出一個石破天驚的構想:實施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規模的鄉鎮長直選,讓老百姓滿意的官員上位,讓老百姓反感的官員下臺。
有人不理解,有人不接受,新書記費盡心力地解釋。直到策劃直選方案時,還有干部提出,應該先在一兩個鄉試驗,好操控。羅崇敏堅決反對:“要推就推一個縣,更有說服力。”
2004年3月,紅河州直選試點悄然啟動。參與者在獲得20人以上聯名舉薦后即可獲得候選人資格,隨即要到各村演講。
“這絕對是一項大膽的改革。大多數官員接受不了,因為他們根本不理解,怎么接受?”一位當年在州委辦公室擔任秘書的基層干部對《南方》雜志記者表示。
而老百姓的“接受”程度,卻超過了所有人的想象。據當時在場的人回憶,在十幾只被支起的燈泡照耀下,4000多名村民涌到學校操場,人群中有被兒子背著來的老人,還有不識字的人,央求旁人代填后還四下核實“填得對不對”。事后統計,全縣居民投票率高達87.6%。
羅崇敏一直對這項改革充滿信心。在聞訊而來的中央調查組面前,他實話實說:“我的依據是十六大報告,我的目的是選出令老百姓滿意、帶老百姓致富的好官。”
調查組仔細了解了情況,沒有明確表態。羅崇敏卻按照計劃,繼續“全盤地改”“整體地改”。2006年,紅河推行戶籍制度改革,實現城鄉居民自由遷徙——只要你有份工作,且在城市有居住地,你就可以在城市落戶;反之亦然。
“居民的自由遷徙是大勢所趨,我們不能把他們綁在城市或者農村。老百姓應該有自由選擇生活方式、自主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利。”羅崇敏說。
醞釀之初,這項改革招致了更多的反對聲。悲觀的預測和飛來的帽子足夠令人喘不過氣來。羅崇敏頂住壓力,“試試看,出了事我承擔”。事后,有人評價:“在全國范圍內,紅河是農民和市民相處最融洽、最和諧的地方,這里沒有二元對立,沒有厚此薄彼。”
紅河五年,羅崇敏一口氣出臺了涉及政治、經濟、社會、文化等領域的七項改革,包括推動市屬國有企業轉制,合并市委機關報、電視臺和電臺合成為公司化運作的傳媒集團,實現全州醫療衛生系統全員社會化,公選33所中小學校長……“也許其他人都嘗試過其中的一項或幾項,但像他那樣把如此眾多的改革集于一身的,極為少見。” 有評論這樣表示。
10年后,紅河人還在念念不忘這位“鐵腕改革者”,“公考”的教材中依然收錄著被稱為中國民族地區改革發展的“紅河模式”。直到現在,羅崇敏的“紅河新政”還被冠以“創新”“超前”的名號。
“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、該做的事情。”羅崇敏說,“再說,不超前、不創新,算什么改革?”
“奇官”不謝幕
“我做大事,也做小事,但不做不大不小的事。”
從改革書記到改革廳長,羅崇敏說自己只做了兩件事:改革,解釋改革。
解釋不通時,他也會利用手中的權限,“鐵腕”推進。在羅崇敏看來,后發地區的地方官員應該要強勢,善于綜合運用人治、法治與文治,構建“三明治”政府。
羅崇敏認為自己耳根很硬,“我不在乎上級領導怎么說”;又覺得自己耳根很軟,“我只聽老百姓中間有沒有反對聲,只看老百姓的日子有沒有過得好”。
1952年,羅崇敏出生在云南邊陲的一個小村莊。生命的前30年,他飽嘗人間冷暖,當過赤腳醫生、化工廠工人,做過售貨員、炊事員……在一次工傷事故中,他斷去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,至今不能在電腦上打字。
是改革開放,讓這位因文革中斷初中學業的中年男人拿起了書本。他一舉拿下兩個本科文憑,又讀了碩士和博士,同期從學界步入官場。他說:“我對改革開放充滿了感情,對老百姓充滿了感情。我所做的一切,都是希望通過改革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。”
“對得起時代”“對得起百姓”,讓羅崇敏對改革有著近乎偏執的熱情。無論是宏大敘述的整體改革,還是細微之處的點滴嘗試,只要滿足兩個“對得起”,他都想嘗一嘗,試一試。
赴任云南省教育廳廳長當天,羅崇敏打了一輛出租車來到機關。門口站著四名警衛,頭戴鋼盔,表情嚴肅,用警惕的眼光打量著陌生的面孔。
“我當時就有點火了,這是為人民服務的行政部門,怎么搞得跟封建衙門一樣。”羅崇敏說,“改!必須改!”
至今,云南省教育廳仍是少有的“不設防”的政府機關,任何人都能不受盤問地自由進出。五年間,羅崇敏的辦公室永遠大門對外,他接待過普通的代課教師、“告狀”的平頭百姓、受了委屈的民辦學校校長,甚至還有無理取鬧的精神病患者。
“當官,不管多大,都是老百姓在養著啊。”羅崇敏說,“你對待衣食父母冷冰冰的,把爹媽拒之門外,然后在位置上不思進取,尸位素餐,怎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?”
羅崇敏常以此自勉,不斷地改革,改著制度,改著別人,也改著自己。他從來不請上級領導吃飯,也極少和同事屬下把盞。擔任紅河州委書記時,一位主要省領導前來考察。晚飯后,有人提出打“雙扣”,羅崇敏坦言不會,回房讀書。
和絕大多數廳級干部一樣,羅崇敏也有自己的“元芳”,但很少問他們“你怎么看”。為官多年,他一直堅持自己撰寫發言稿,自己整理演講稿,“當一名領導干部,必須學會自己獨立思考”。
“我們不用替他思考,不用揣摩他的想法,只做好服務工作就夠了。”一位秘書說,“這很簡單。比如他吃飯很快,我們有時送飯到辦公室,10分鐘后就可以去收(餐具)。”
羅崇敏吃飯快、走路快、工作安排快,而他決定的改革事項,也要快,“義無反顧去做到底”。
“當官最大、最珍貴的品格,就是堅持自己正確的思想,義無反顧地向前走。”羅崇敏說。主政紅河時,他力排眾議,在“牛馬滿街跑”的城市修建寬敞的紅河大道,“有些干部說這里根本沒多少汽車,我反問,為什么不能把路修好,引車過來?”
在機關,羅崇敏也一直堅持著前瞻性的改革思維。任廳長之初,他撤掉了每天都和同事見面兩次的打卡機,“后來發現,沒了‘機器監工’,大家來得更早,走得更晚。”
“我做大事,也做小事,但不做不大不小的事。”羅崇敏說。
作為一名改革派官員,羅崇敏一直堅持用效果說話,一直堅持向前看,“不管我的改革出現了什么變化,我是第一個向前看的人”。在《云南省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》里,羅崇敏的“三生(生命、生存、生活)教育”理念、中高考改革、民辦教育發展等都有比較系統的制度闡述,他不在意;在今天的紅河,曾經的新政多數在羅崇敏離任后恢復原樣,他也不在意——“我做過很多事,還有很多事要做。”
2012年8月23日,60歲的羅崇敏正式卸任。交接會結束的那天,他學了兩個小時英語、讀了《價值論》,和一些學者開會研究人類教育危機的課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