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我在上海平和雙語學校工作的第三年。迎來送往,看到許多新面孔。世界變化快,平和的變化也快,快得讓人來不及感傷。
3年,是一批學生完整的高中生涯。對我,卻似乎才是個開始。我是個慢熱的人,3年太短。這屆IB畢業生105個,我認得他們所有人。在體育館監考,我從最后一排望過去,只看那一個個低頭奮筆的背影,都能輕松地認出誰是誰。當時就有一些微妙的情感從心底涌起,不過我卻連一句像樣的贈言都說不出。教了3年,心思多了,反而無從表達。
后來就有了一個遲到的讀書會,把畢業的孩子拉回來讀《論語》。出乎意料的是,這些在課上顯得懶惰、疲憊,有時候簡直是全無心肝的小朋友,現在是那么愛讀書,謙恭有之,好學有之,慎思有之,明辨有之。讀書真是一件急不得的事啊。當一個人在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中耗盡了心力,豈能還有好的狀態來讀書?可是種子一直在那兒,緩下來了,有余地了,苗就會往上冒。
畢業生讀書會給了我一些確信。我上課主張寬。不憤不啟,不悱不發,看來這對平和的學生是適用的。強扭的瓜不甜。作為教師,一直沉醉在自以為正確的“知識”中,是件危險的事情。有學生說,老師你比以前放松很多——這讓我竊喜。放過自己,這是3年來我最重要的功課。
有呼必有應,有指令必有行動,行動則必在評判與競爭中——我是在這種教育模式下成長的,也曾在這樣的教育模式下工作過。平和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環境。但對我個人而言,走出固有模式,卻花了遠超預期的時間。現在看來,往昔的殘影雖未徹底消散,但是新的也好,舊的也罷,一些奇妙的變化正在發生。
高考是一個殘酷的競技場。但貧寒子弟的上升之階,除此之外還沒有完整有效的替代方案。但在應試競爭的環境之下,真的沒有一點教育的空間了嗎?未必。以前看不到空間,那是智慧不足。
留學似乎是一個美好的愿景。但這條路上的競爭,尤其是應試導向的競爭,也愈演愈烈。
未來的世界,難以預料之事太多。讀圣賢書可以解決一些問題,但有此還遠遠不夠。無論是教育的問題,還是自身的問題,過去的經驗都不充分。而教育的問題,永遠與自身的問題相關。對自己,要能感知,能學習,能承擔——教育也是。教育即在此身中,不在此身外。
我喜歡反思,精進時不厭三省吾身。最近有人問我,為什么公號更新少了?我答曰:懶。其實不完全是懶。這里面有一半以上的刻意,刻意做減法,刻意將跑在前面的激情與意志拉回來。思不出其位,不是為了混日子,而是為了養精神。
一般情況下,充實飽滿好于虛弱哀怨,安定踏實好于慌張躁動。如果做一件事,長期使人處在后一種狀態,若非這件事本身就是錯的,那就是打開方式不對。不知道錯在哪里,停一停總可以吧?
停下來就慌,那還是功夫不夠。不慌了,才剛剛算有點底氣。
語文是一個麻煩的學科,也是一個有意思的學科。踏入這個領域,時日不短了,不過無論是看日常功夫還是內心狀態,我離狹義的語文專業越來越遠了。專業化有它的好,然而我有意要做個雜家。
我很慶幸身邊有優秀的同事,三人行必有我師在這里不是一句空話。德行是真切可見的東西,比才智更加透明。
教育的目的如果不僅僅是為稻粱謀,而是幸福完整的生活,那這條路就很長很長。知識水平要緊,人生的經驗也要緊。論知識,文學顯然不夠;論經驗,個人顯然不夠。
放過自己,首先得承認個人的力量有限。求得多,便有貪和妄,便無法與自己和解。臨水自照的那喀索斯,恰恰是死在了自身的幻影上。放過自己,才能看見真實的世界。
抬頭看天,低頭看路。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。